狄希,
晋 干宝《搜神记》卷十九
那天下午,在一番令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之后,于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,“千日醉”三个字忽在微醺的秋日从浅色的阳光里浮了上来,然后就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,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懒散而愉悦的醉意,我不知不觉就开始恍惚起来。
抱着那一叠材料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,随之是“啪——”地一声轻响,摇动耳膜的声音充满了无聊和不耐;阳光洒满桌前,映黄了仆下的文件,金色的细尘随之在几何形的光影空间里懵懂地翩跹——
这个时侯,如果旁边是一杯菊茶缓曳着细纹,或有一碗牛奶摇晃着香气,我的情绪也许会高些......我就着随手拿来的瓷盅啜了一口,入喉的却是的冰冷刮喉的纯水,如一条冷而滑的蛇,修复积极好心情的努力尽随这一股冷意灰飞烟灭——
人在一些时候,钟走的声音会在耳边特别的清晰:嘀嗒——嘀嗒——嘀嗒......
人在特殊的心情中,即使没有钟在旁,也能听到“嘀嗒——嘀嗒——嘀嗒...... ”
我静静的坐在桌前,大脑仍在试图鼓起一丝斗志,然而每次刚有一点火星子,就被奇怪的“嘀嗒”声掐灭了 ,那叠材料距离我的手不过尺余,但它和我的心思,已经相隔遥远。周围很安静,安静地只有阳光游走的声息,但心里有不知名之物正在飞快的流逝,相伴的是“滴嗒——嘀嗒........”的声音轰鸣于脑海——但很快连这声音也消失了,心中的醉意那一瞬间便如泼翻的墨,倒灌的海,瞬间散开。
静静坐在那里,静静地懒散着。秋日下午的阳光将一室映得光明通透起来 ,干燥、温暖、明亮中透出无尽的慵懒味道。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棉被、阳台上翻飞的白窗帘、搁着一本没看完的书的躺椅、挂起的竹制的陈旧长弓、金黄的油菜花与嘤嘤的蜂、苜蓿盛开时如有红焰飘摇的田野、裹着一肚子通红透亮燃煤的炉子、翻滚着热水白雾腾腾的锃亮大铜壶、田野里烈焰熊熊浓烟滚滚的大麦秸堆......
梦想和过往和虚幻和旧闻纠缠在一起,叠出一片片醉眼中的迷离光影,扬起一段段醉耳里的离奇声音......
我仍是静静的坐在一片静谧里,秋日下午的光映黄了窗外的叶,落在此刻的眼里,却是一树待飞的蝶,说不清那是动的,抑或是静的——只是不确定地有种感觉,那单薄的翅膀似在微微翕动,外面的天地好像也在压抑的安静中等候着下一瞬的喧腾,一如黑暗中落针可闻的观众席......
她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开始她们的节目?是一只蝶首先领起一段独舞,还是一树蝶影轰然飘洒如烟花四落,抑或是被一阵突来的风裹挟而去,只留三二黯然飘零......我一边想一边暗自高兴,为那美丽的一瞬心驰神往,直到神游够了,瞳孔里才重新映入那一树依然静止的蝶——凝神中,大自然微调着光与色,然后,眼见一树黄蝶无声无息中化为一树斜映夕阳的桂叶,我心中期待的种种美景亦随之冰消水逝。
在等待中静默到最后的,不止我,不止西风,不止云,不止那一大片湛蓝若海的天空;那一树黄色的蝶,也在四围的等待中静静地化成了一树未老的叶。
心情渐渐低落下来,走到窗前,用力一拉,风便吹了进来,干燥的仿佛里面掺了些沙尘,这样再抬起头的时候,面前却是明烈如火色如丹朱的黄昏,无尽的沙海里盘旋着风,破旧的热闹的客栈里码着黄泥封口的大酒坛,酒坛肚子上的方纸污迹斑斑,曾经明丽的红色早已不留痕迹,但上面的墨迹依然清晰可见,不用仔细看了,那应该就是......了吧......
酒香浮动的昏暗中,倾出的酒清明如水,银色的流光在空中微微晃动,黑色的醉意很快就浸透了身体,浸透了夜......
瘫坐在椅子上,头歪在一边,眼里一片朦胧,鼾声里四肢无力地垂着,偶尔会轻微的抽搐一下,脚边是一地狼藉的坛子,坛子下是被酒喂饱的青砖和沙子......巨大的慵懒和困倦如涨潮一般迅速的漫了上来,心里对接下来的黑暗充满了期待,在失去清明的刹那,心里莫名的浮起奇怪的想法:醉上千日,当醒来时这个世界会怎样呢?
或许还是和原来一样的转动吧,或许会变一些.......
唯一可以确定的,是身上一定积了厚厚一层的沙尘了——和脚下的罐子们一起,也许周围的破蜘蛛网会比现在还要多,屋顶会更残破 ,四壁被剥蚀地更多 ...... 如果一切都还没有被埋掉的话......
一缕清光缓缓点亮了昏昧的瞳孔,醒来的刹那映入眸子深处的是壁上青白的光斑,对比着四下里的黑暗。无风的寂静里,破落的窗洞外是银色的沙海,寥落的星空——这就是千日之后的世界?
醉意在深寒中迅速远去,也渐渐适应房子里的黑暗,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,身上没有厚厚的沙尘,坛子上也没有,一只坛子的肚子正迎着月光,破败的纸上依稀可见“女儿红”的墨迹,我用脚拨了另一只,等它懒懒地翻过来......“状元红”......下一个......“竹叶青”......下一个......“女......”
脚尖一个个地将坛子拨开,始终没有寻到贴有“千日醉”的......
怎么了?
是醒来的世界中了魔咒?还是根本就喝错了酒?还是依然在千日醉的梦境里?
........只想谋得一醉千日,偷得三年免却劳心役形——但是那重重醉影之后,是继续清醒地嬉笑怒骂衣食住行在现实中,还是一生都在梦魇的影里诡异地莫名地微笑?
我其实不会喝酒,或者说不喜欢喝,酒入喉的味道会让我分外难受,所以我并不曾酩酊大醉过。但我依然憧憬过自己心目中的酒醉,想象着人事不省带来的豁然和愉快,和千载间无数各抱心事的酒徒一起向往着忘机的境界。“千日醉”或许不会存在于现实的世间,但在我心里却早已封存了许久。
“千日醉”不是酒,黄泥封口下面,是无边的醉。
我是不喜欢喝酒的,毕竟酒比冰凉的纯水还要难喝,现在不喜欢喝,以后也是,但酒与醉并不是一样的,真的不一样的。
睫毛跳了两下,眼睛渐渐张开,房间里明亮的光线很快使瞳孔里有了景物。这是一个干燥的明媚的秋之下午,这是一个安静的暖洋洋的房间,窗外的桂树迎着夕照,案头的文件依然躺在那里,却没入了淡淡的阴影里,我的手伸了过去。
看起来,刚才走了好一会神呢,太阳都偏这么多了,不过,材料这么急,反正晚上是要加班了。
mao 09.01@qh